胡曉宜
暮春時節(jié),天水城的晨霧還未散盡,南郭寺的古柏已經披上了一身露水。我駐足樹下,忽然就想起兒時在故鄉(xiāng)老槐樹下玩耍的光景,那時總愛把秘密說給樹聽,以為樹葉沙沙便是回應……
輕輕撫過斑駁的樹身,觸到的是比青銅更為粗糲的質感,樹皮皸裂的溝壑里,幾只螞蟻正搬運著是它們身體數倍的枯葉。忽然一陣風來,整棵樹發(fā)出低沉的嗚咽,那聲音不似是從枝葉間傳來的,倒像是從地底深處涌上來的嘆息。我驀然驚覺,此刻我手掌貼著的,或許正是司馬遷撰寫《史記》時,正抽發(fā)新枝的那棵樹。
天水城里的古樹,如秉筆直書的史官,將千年光陰鐫進密匝的年輪里。記得前些年采訪一位耆老時他說:“古樹的年輪里藏著整部隴右史!笔堑模焖喙艠,若你走在城市街頭,定會與它們不期而遇。它們或立于城區(qū),或生在陋巷,或守在人家院落,或混雜于公園草木之中。有的被石欄圍護,有的被紅綢纏繞,有的則樸素地站立,一打眼與尋常樹木無異,但若細看,便能發(fā)現它們身上都帶著時間的印記——皸裂的樹皮像是歲月的皺紋,歪斜的枝丫則是光陰書寫的草書。
“山頭南郭寺,水號北流泉;老樹空庭得,清渠一邑傳!比粽f天水最為知名的樹,便是南郭寺中那株被杜甫稱為“老樹”的古柏,算來已閱世2500余載。這株老樹,樹身分作三枝,如巨掌般伸向天空,其中一枝已然枯斷,卻仍倔強地指向北方,仿佛在追憶什么。細看樹的長勢,頗有些意味深長——樹身竟然將一塊古碑吞了進去,只露出半截碑文。據載此碑是清初所立,彼時的樹已老態(tài)龍鐘,人們遂立碑支撐。
天水人待古樹,如侍家中尊長,既敬其年高德劭,又不過分拘禮,樹下的棋局照舊,茶話依然,而孩童的嬉鬧也從不曾停歇。因為采訪之故,這些年我時常出入伏羲廟、南郭寺,也常遇動人場景。去歲初夏,在伏羲廟見一位銀發(fā)老者在古柏下教小孫女辨認樹皮上的紋路!斑@是樹寫的字。”老者輕聲說道,“每個紋路都在講故事!迸⒀鲋^,陽光透過樹葉,在她的稚嫩的臉龐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說到伏羲廟里的古樹,據傳原有64株,依著八卦方位排列,暗合天地玄機,如今雖只剩37株,卻依然守著先天的秘密。那棵1300年的古槐枝干已然腐朽,但依然風姿俊秀。兩株古柏尤為奇特,一株一裂為二,一半完全干枯,斜倚如醉翁,一半枝葉茂盛,貌似華蓋;另一株則挺拔似壯士,卻都已活過了千年。因著喜愛樹,我還特意觀察過古柏在雪中的姿態(tài),發(fā)現它們的枝干在白雪映襯下,竟呈現出水墨畫的意境,甚是美好。
玉泉觀的“辮柏”,三枝根系相互盤繞,宛如少女發(fā)辮,懸于崖上,隨風輕擺。天水人愛它,為它起了這樣一個俏皮的名字。有一回下雨,我恰好在觀中,見到了雨中“辮柏”的別樣風姿。三枝根系糾纏處積了水洼,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幾個躲雨的小朋友發(fā)現水里有蝌蚪游動,便折了紙船放在水面。樹影婆娑間,那些小紙船載著透明的生命,這樣的場景,或許已經在這崖畔重復了千年——生命總是以最樸素的方式相互啟迪。雨停時,孩子們的笑聲驚起一樹山雀,那振翅聲與樹葉的滴水聲交織成天籟……
古樹,以年輪記載著歲月滄桑,用綠蔭庇護當下,它教會我們的,還有對時間的理解。育生巷的老槐樹下,總是聚著白發(fā)老者,他們搖著蒲扇,說著陳年舊事,樹蔭篩下的光斑在他們臉上跳動,這棵少說也有幾百個春秋的樹呀,不知見證了多少這樣的閑談。張家大院里的兩株銀杏,已逾三百歲。每到深秋,金葉紛飛,將整個院落染成富麗的顏色,院中工作的女子是我的故交,曾不止一次聽她說起,工作累了或是遇到不順心的事兒,就會去抱抱樹干,覺得能從中獲得力量。她說樹干傳來的震動,像是古老的心跳。
樹為人友,人為樹友。一座城市若是少了古樹,就如書架少了典籍,只有形骸而失了魂魄。而古樹的枝繁葉茂,往往預示著居住者的安居樂業(yè),也體現著人們與天地自然的和諧相處。
據了解,天水城區(qū)現有百年以上古樹2600多株,古樹的分布與古城歷史街區(qū)高度重合,這或許就是“樹脈”與“文脈”相通吧。在伏羲廟那株“醉翁柏”下,樹根與地磚的博弈令人動容——粗壯的根系溫柔地拱起青磚,在磚縫間尋找出路。講解員告訴我,每年立春,總能看到樹根處滲出晶瑩的樹脂,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將落于樹下的香灰仔細掩埋,動作輕柔。因記得講解員講的這個細節(jié),有次我特意在廟中觀察了一番,果然看見樹脂在晨光中閃爍如琥珀,散發(fā)著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松香。
一個驟雨初歇的黃昏,我再次來到南郭寺,暮色中的古柏,在雨霧中顯得格外蒼勁,微風拂過枝葉,沙沙作響,仿佛在訴說那些久遠的故事。彼時,有飛鳥歸巢,羽翼掠過樹梢的聲音,與遠處廣場上的樂聲奇妙交織。
是呵,古樹最動人處,不正是在于它們雖靜默佇立,卻將整座城的歷史深藏。每當我們抬眼望見這蒼翠身影時,便仿佛觸到了時間的溫度,尋得一份恒久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