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元土杯”美麗鄉(xiāng)村全省散文大賽三等獎?wù)共?/P>
雪落無痕
□劉建國
一
雪落在了年年該落的地方?輼渲︻^、青瓦房頂、土墻隔開的前后院里。
有時候,黑夜對一個人來說是并不存在的。譬如今天,一束亮光很自然地從窗戶里射進(jìn)來時,恰好我眼睛是睜開的;伸手推木門時,門無風(fēng)自開,似乎忘記了關(guān)掩。土炕上,老人側(cè)身而躺,面朝里,被子擁到了脖根,一動不動。好像已睡了好長時間,又好像是剛睡著,或者說是想起又起不來。我掀起被角摸摸炕席,僅存一息溫?zé)。那是屬于父親一個人的溫度,母親的體溫,已融化在去歲那場更早更突兀的落雪中,隨著雪花飄向一個只聞而未睹過的地方。
陳舊的門閂橫插在院門洞里,無人動過。老墻不死不活地站了一排,沒有誰翻進(jìn)來,哪怕是一只貓。土崖依然木木地杵在后院里,什么風(fēng)也別想吹進(jìn)來?欢纯诰o塞著,無絲絲煙氣冒出,房頂?shù)臒焽枰查e置著。卻就在不經(jīng)意間,一場雪從院子上方的那片天空中悄悄落下,這個過程沒人注意到,等回過神時我發(fā)現(xiàn)地上已是潔白一片。整個一天,我都沒發(fā)現(xiàn)黑夜的存在,因?yàn)槲已劬κ窃谠摫犻_的時候自己睜開的,就如雪花在該落下的時候自己飄落下來了。我沒聽到將天喚醒的雞叫聲,沒聽到頂破黑暗的餓得發(fā)慌的豬“哼哼”拱圈的聲音,也沒聽到迎接黎明的干掃帚劃拉過雪地的聲音。
我輕輕走出屋子,拿掃帚掃出一條路來,這條路繞過土墻通往后院。我又掃出了三條小岔道,等著一個人來走,就像很多年前那個人同樣掃出三條岔道,等著雪落厚又掃、掃了又走。站在這條路上,我依稀聽到了母親隱匿在時光深處的匆忙腳步聲。我走進(jìn)了母親的世界。
二
我時常會被一股濃煙熏醒。一睜開眼就見父親嘴正對著泥爐吹炭火,母親伸臂穿棉衣的身影印在土墻上,像個臃腫的“大”字,突然被泥爐跳躍的火焰逗得手舞足蹈起來。我又睡著了,這司空見慣的場景已很難撩動起神經(jīng)興奮。再次睜開眼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孤零零地丟在了炕上,一縷青煙繚繞頭頂。猛地,“嘩啦--嘩啦--”很有節(jié)奏感的掃院子的響動聲從外面擠進(jìn)了窗戶門縫里,鉆進(jìn)那對已睡醒的耳朵里。我一個蹦子跳起來,胡亂套上衣服跑出屋子。
雪在人們需要的時候不早不遲地落下來。一切似乎都在預(yù)料中,就在昨天晚飯后,母親已把院子的柴草掃得干干凈凈,將一背簍干燥的碎草靠在炕洞旁,一捆干柴禾堆在灶臺前。就在我閉上眼又睜開眼的工夫中,院子里已堆起了高高的雪堆。一縷散發(fā)著香氣的炊煙在露濕空氣的壓迫下貼著房頂行走,與歲狗家飄過來的炊煙纏繞在一起,慢慢就形成了一股濃郁的苞谷面熟的味道。那是莊稼人種在村莊頂上的精神食糧。大門敞開著,巷道里孩童驚喜地歡叫著,鐵鍋里馇得“啪啦啦”作響的馓飯使勁拍著巴掌迎接一場好雪的到來。后院里傳來急促焦躁的吼叫聲,那頭肥豬是餓得發(fā)慌還是不甘寂寞呢?
跟隨母親我來到后院。也許是母親起得太早了,掃過一遍的地上又落了一層薄雪,但那三條岔道清晰可辨,依稀有淺淺的腳印去了又來,還有碎柴草屑點(diǎn)綴其中。
左邊小道爬過一段斜坡延伸至豬圈,這是往土崖深處鉆成的一孔大窯洞,沒人知道是由誰用折了幾把鐵鍬幾根镢頭挖掘出的。母親說,當(dāng)年父親以一擔(dān)洋芋把她換進(jìn)這個院子、帶著她鉆進(jìn)這口窯洞時,她才意識到這就是自己的洞房了!凹揠u隨雞嫁狗隨狗”,母親什么也沒說,抱著苦日子總會熬到頭的信念,在整天擔(dān)憂會不會坍塌下來的這口窯洞里生下了第一個孩子——事實(shí)上后來也確實(shí)熬出了頭,父親在弟兄幫助下終于蓬起了幾間土坯小屋,在院子中間筑建了一道土墻。從此就有了前后院的區(qū)分,也有了屋子與窯洞的說法。坐在青瓦木椽下的竹席土炕上,隔著花格小木窗望著后院煙熏火燎得烏漆麻黑的窯洞,懸在母親心頭的那塊石頭總算是穩(wěn)穩(wěn)妥妥落地了,舒展開眉頭一口氣生了滿炕的娃娃。
就在比我大的幾個娃娃們都能掙工分的某一天,由父母親手搭建起來的這個家庭意外地得到了生產(chǎn)隊(duì)劃分的屬于自己的田地,干勁十足的父親在后院窯洞里添置了一臺石磨,不久又圍起了一排豬圈。母親說,自己的前生一定與窯洞有著說不清的情愫,不然為何自己在變成真正女人的那一刻會在窯洞度過,又為什么在當(dāng)了母親后還要回到窯洞中去勞作呢?從此,母親便與這口窯洞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還穿開襠褲爬在窯洞口玩泥巴的我,看著母親一遍一遍用腳步畫著同一個圓圈,看著磨眼一股一股流出黃燦燦的面粉,聽著“嗡嗡”的石磨聲一圈一圈地?cái)U(kuò)散開來撐得洞壁似乎寬廣不少,聽著肥豬拱圈門的“哼哼”聲越竄越高頂?shù)枚错敻哌h(yuǎn)了些,以及母親邊擦汗邊罵豬為“餓鬼掏腸子”的訓(xùn)斥聲,心里頓時覺得是如此得充實(shí),充實(shí)得我根本不用擔(dān)心高高的懸崖有一天還會壓垮窯洞。
沿著右邊掃出的小道前行,又一口窯洞擋住去路。也是母親踏進(jìn)這個院子里時就有的,雖然依舊是鑿崖而出,只不過不是用來住人的,母親自然不會覺得有過多的擔(dān)憂與不安,倒是表現(xiàn)出似曾相識的熟悉和輕車熟路的駕馭感覺。這口窯洞貼著地面往土崖里掘了約四五米深,又朝左一拐挖了個小窯洞。
大窯洞堆放著好多麥草和苞米桿,就算遇上十天半月的雨雪天氣柴禾依舊是干干的。即使是晨露未晞的清晨,廚房頂上冒出的炊煙被潮濕空氣壓迫得貼著房頂隨風(fēng)飄去,依然輕柔柔得如同一縷青紗,一點(diǎn)不像鄰居歲狗家沒有窯洞裸露在外面被雨雪淋濕、或根倉家堆放在草棚下潮氣很重的柴草那樣冒著黑而稠的炊煙,并且還有些生硬青澀的感覺。
小窯洞有個擺不上桌面的名字叫“偏窯”,卻并非腹中空空,盛著滿滿的麥衣(北方農(nóng)村用于填炕燒火的燃料)。這里是母雞們最愛去的地方,不為覓食,只求一方安全僻靜的隱身之處,好心無旁騖地下個蛋而已。當(dāng)母親抱著一捆苞米桿燃亮灶膛、背著一竹簍麥衣燒熱炕洞,房頂上的炊煙裊裊升向高空變成鐮刀狀時,又一茬新的莊稼便被收割回來了。柴窯里更充盈了,歲狗跟我捉迷藏的嬉鬧聲才響起,母雞驕傲的邀功聲便迫不及待地沖出偏窯回蕩在柴窯里,又翻過墻頭響徹前院,好像整個院子都是它自己的。母親連忙撩起腰上圍裙擦擦沾著面水的雙手,急匆匆跑到后院貓腰鉆進(jìn)偏窯,片刻就如獲寶至般出來了,徑直走入屋子將新鮮的雞蛋藏進(jìn)面柜新打的糧食里。母雞不依不饒追到屋里,漲紅了臉沖著母親嚷嚷,眼睛盯著母親攥著苞谷粒的手一截一截地往下看,直到那只手甫一松開,頭就像搗蒜錘般猛啄,還不忘亮開翅膀阻擋雞群——苞谷粒,也是它自己的。
在兩孔窯洞之間貼著土崖腳跟處,有一口向地下鉆了約摸兩米多深的地窖,又朝土崖掘出了個人直不起身子的小窯洞。地窖里冬暖夏涼,是莊戶人家儲藏蔬菜的理想的天然空調(diào),與其說是菜窖,倒不如直接叫洋芋窖。在北方的山區(qū)農(nóng)村,洋芋一度充當(dāng)著一家人的主食角色。洋芋不可裸露在日光下,時間一長就會發(fā)綠,味道也變得麻麻的;亦不能被雪霜凍著,吃起來水溻溻的不說,來年也不好選籽種。土地承包后的偏僻山區(qū),一家人填飽肚子的最主要的食糧,就指望那儲存了半窖甚至整窖的洋芋了。
在雪花飄揚(yáng)的冬日清早,母親胳膊上總會挽個竹籃,或拎一只竹筐踏雪來到屬于自己的后院里,揭開大雪覆蓋下的一堆苞米桿后,一股意想不到的暖流涌出窖口,與簌簌下落的雪花迎面相遇,地窖里便彌漫著冬天和春天混合的味道。母親踩著窖身壁圍挖就的臺階小心翼翼下了地窖,不一會就從地底下傳來她的呼喚聲,那聲音既有春天般的溫暖,更飽含著秋天的期盼和喜悅。姐姐們撇開刮蟣子的篦子、放下手頭正納著的鞋底匆匆趕過去時,母親已拾了滿滿一筐洋芋。當(dāng)姐姐從地窖里吊上那筐洋芋,看著母親凍得紅彤彤的雙手伸進(jìn)冰涼的水里洗淘洋芋時,我貪婪的胃口被充分地吊了起來。直到母親端著一鐵盆散發(fā)著熱氣的洋芋擺在炕桌上,冒著被燙傷喉嚨的危險將洋芋當(dāng)作雞蛋狼吞虎咽飽嗝連連時,我才想起我該做些什么了。
雪不大不小地落著。一群麻雀撲棱著翅膀飛來飛去,一會落在墻頭上,一會兒停留在了小院里,東張西望尋找著食物。我在院子里支起一只籮筐,下面撒了些麥粒,一根連著小棍子的細(xì)長線繩從方格子花窗穿進(jìn)屋子里。跪在靠近窗戶的那坨滾燙的熱炕根,趴在窗臺上,一手拽著繩頭,一邊死死盯著外面的動靜,不覺中鼻尖上竟有些汗?jié)B滲的感覺。屁股是熱的,身上是熱的,心里更是熱乎。
三
母親大半生的光陰都是在這塊狹窄的后院里度過的,就如父親將身體絕大部分的力氣都使到山山洼洼的土地中了。繁重的家庭負(fù)擔(dān)使得父母都過早露出了老相,頭也白了,腰也彎了。莊稼彎腰是成熟的姿態(tài),農(nóng)民彎腰是收獲的姿態(tài)。在農(nóng)民勞動積極性空前高漲的歲月里,母親不僅要幫父親拉犁割麥、掰苞米挑擔(dān)子,還要料理七口人一頭驢兩頭豬一群雞的一日三餐,以及維持土炕合適的溫度、保證兒女的腳趾不露出布鞋。
母親也是這個家里出入地窖次數(shù)最多的人,除了差不多每日拾上些洋芋充實(shí)飯菜外,母親還會抽空下窖去掰洋芋芽子。洋芋跟人一樣,就算身處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環(huán)境,到一定的年齡也終會因衰老而發(fā)芽的,就像老人頭上長出的白發(fā)。有時我也跟著母親下窖,倒不是來體驗(yàn)勞動是否真是最光榮的,上天有屎墜著呢,但“入地”一回卻并非太難的事,雖說比起母親我腿細(xì)胳膊短的,爬坡下窖比母親利索了許多。
已是春夏之交,地窖里卻是黑洞洞陰森森的,恍若來到了人間地獄。地上有幾只身披黑色盔甲的甲殼蟲游弋,還有操著長矛的蟑螂在巡邏。一只蛤蟆猛地從洋芋堆中竄出,好像埋伏在山后的夜叉兇狠狠地盯著我這個擅自闖入的另一個世界的人。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面對這么些“蝦兵蟹將”,還沉迷于藏貓貓玩家家游戲中的黃毛小子絕對是缺少戰(zhàn)斗的勇氣的。我突然感覺頭頂上的懸崖要坍塌下來將自己壓成肉餅,然后由蝦兵蟹將抬著去閻王處請功領(lǐng)賞……我慌忙往窖口外爬去,坐在小木凳上專心掰洋芋芽的母親就笑了。母親說,只要有人經(jīng)常出沒,土崖就不會坍塌下來,就像地里長滿了莊稼、房子里住滿了人,天也就不會塌下來。我半信半疑地盯著母親看,母親沒給出過多的解釋。
若干年過去,經(jīng)歷了世事磨難與人間滄桑成為父親后,我似乎才明白了母親那句話的含義。當(dāng)一個人有了責(zé)任有了擔(dān)當(dāng)時,便不會再去畏懼什么險灘惡浪,哪怕腰一天天彎了下去,心中的夢想與希望總會將天空頂?shù)酶痈哌h(yuǎn)!正如母親上下窖時曾跌過好幾跤,甚至身子骨也落下了終身不治的后遺癥,但母親并未因此停下出入洋芋窖的腳步。
四
干枯的老榆樹倚靠著土墻,努力站直了身子。榆錢已好些年不結(jié)了,曾經(jīng)繁茂的枝葉已隨風(fēng)飄揚(yáng)而去,最終都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落腳點(diǎn)。那孔養(yǎng)過豬磨過面拴過毛驢,對了,還作過母親閨房的窯洞,已經(jīng)變成了雜物鋪。一架煙灰般一觸即塌的老風(fēng)箱,一把斷齒的木連枷(北方農(nóng)村用來打谷類作物的農(nóng)具),一根中間裂口的扁擔(dān)以及父親已掄不動的鐵鍬鋤頭、母親搖不動的竹籮篩子。一口深深的茅坑何時才能填滿啊,倒也省去了父母掏挖的勞累。柴窯里散落著一些不知哪個年頭的碎干柴,似乎有一枝新綠冒出來,近看卻是一片苔痕。
母雞驕傲的邀功聲回蕩在耳畔,那是童年的記憶,聽起來很有趣,只是再珍貴的回憶無非就是對失去的恐慌。相比于蕭條破敗的窯洞,地窖的命運(yùn)就更凄慘了,在一次大地震后的庭院修整中,地窖從母親的視線里永遠(yuǎn)消失了。關(guān)于地窖的填埋,可以說是順時應(yīng)勢,母親并沒有過多的反對。母親的腰更彎了,她明白這個家已沒人能種動洋芋,知道自己已下不去地窖了,她也懂得自己的話在兒女面前早已失去了分量。也許,母親依然有一絲不舍,上廁所時眼睛總會情不自禁地盯著那塊地方看,新雪覆蓋的地下喲,哪坨才是昔日那個龐大家庭艱難前行的支撐點(diǎn)呢?
五
異鄉(xiāng)的時光,黑夜總是漫長地存在著。萬物都已沉睡,只有一縷鄉(xiāng)思在失眠。閉上眼,滿腦子全是豬圈、柴窯和洋芋窖,以及被七口人一頭驢踩過無數(shù)遍的木門檻……我仿佛聽到毛驢嚼草時響亮的噴嚏聲,聽著一串串鏗鏘的腳步聲跨過門檻,把在老屋里昏睡度日的老人喚醒,然后宰頭肥豬、拾筐洋芋,從柴窯中抱來一捆干柴,燒旺灶膛的香甜,點(diǎn)燃親情的炕頭,讓落在父母生命盡頭的冰雪很快融化。于是,風(fēng)干的記憶變得清晰蓬勃起來。我又一次回到了童年,我走近母親,問候,母親眼睛瞇成了線,忙碌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廚房中、后院里。
作者簡介:劉建國,筆名辛尼,甘肅天水人,天水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水市詩歌學(xué)會會員,F(xiàn)居新疆庫爾勒,從事棉花種植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