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李曉東
清明后十五日，斗指辰，為谷雨，三月中，言雨生百谷清凈明潔也。
——《通緯·孝經(jīng)援神契》
凌菲一走上講臺，她就捕捉到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息。
以往的課堂，除了前三排學生聽講以外，自第四排開始，學生們基本上都是各行其是：托著腮幫子發(fā)呆的，趴在課桌上睡覺的，低著頭擺弄手機的，只要他們不發(fā)出噪音，不影響講課，凌菲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師生雙方心照不宣互有默契�，F(xiàn)如今所有的大學都是這樣，靠某一位老師想要扭轉(zhuǎn)乾坤當然是不可能的。據(jù)說像武漢大學這樣的名校都有很多學生終日混跡一睡四年，何況是凌菲所在的學校，一個五線小城市的師范院校。
但是，今天的情形大不一樣，全班46個學生，無一缺席，無一例外全都昂著頭，齊刷刷將目光投向講臺上的凌菲。凌菲也算是有二十多年教齡的老教師了，面對如此整齊劃一的陣勢，竟然有些緊張，暗暗思忖，莫不是自己今天的穿戴有什么不妥？
凌菲低下頭迅速掃視了一眼全身：駝色的中長風衣，黑色的休閑短靴，沒有什么問題啊。她下意識地舉起右手拂了拂額頭的發(fā)絲，褐色的短發(fā)在穿窗而進的秋日陽光中閃耀著溫潤的光澤，她清了清嗓子，剛要開口，學生中有一絲小小的騷動，有幾個同學側(cè)頭耳語，其他幾個捂著嘴笑了。
凌菲有些慍怒，她決定先不開講，先暖暖場子，于是，她打開投影儀：
送前緱氏韋明府南游
唐·許渾
酒闌橫劍歌，日暮望關(guān)河。
道直去官早，家貧為客多。
山昏函谷雨，木落洞庭波。
莫盡遠游興，故園荒薜蘿。
凌菲說，大家構(gòu)思一下，根據(jù)這首詩的意境寫一段文字。
根據(jù)凌菲的經(jīng)驗，這個過程起碼需要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足夠她琢磨琢磨今天這些學生的反常到底是因為什么。
德平師范學院是一所省屬普通高等師范本科院校，學校的前身是始建于1916年的德平師范學校，歷經(jīng)省立德平師范學校、省立第四師范學校、德平師范�？茖W校、德平師范高等專科學校諸階段，2000年升格為本科院校，從此就叫德平師范學院了。學校有21個學院，4個公共教研部，61個本科專業(yè)，涵蓋文學、理學、工學、經(jīng)濟學、管理學、法學、歷史學、教育學、藝術(shù)學、農(nóng)學等10大學科門類。學校有全日制在校生28000余人，各類成人教育學生4000余人。
在德平這樣一個西北小城，師范學院是唯一一所本科院校，和國內(nèi)大部分不入流的師范學院一樣，80%的生源來自比德平更小的城市，農(nóng)村學生居多。就連德平本市人家的孩子，不到萬不得已，是絕對不會報考的，實在有些成績太低上不了外地院校的，接到德平師范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以后也是羞于聲張，待到開學報到的一天，全家人都會籠罩在一種類似于悲壯的情緒之中。
雖然學校檔次不高，但是校園環(huán)境堪稱一流。學校舊址占地1600余畝，建筑面積60多萬平方米。2013年，新校區(qū)正式啟用。和舊校區(qū)貫通為一體。站在南山頂上俯瞰，一眼就能看到占據(jù)大半個德平城的師范學院，這就是五線城市的好處，學校盡可以在市區(qū)內(nèi)征地擴張，不像大城市，寸土寸金，大學新校區(qū)都在遠郊。
校園內(nèi)古木參天，林蔭夾道。從南方移植來的各種高大喬木遍布校園的四面八方。小橋流水，曲徑通幽，完全是成熟的園林景觀。高高低低的樓群灑落其間，綠樹掩映，美不勝收。每到周末，總有三五成群的市民在這里尋一方草坪，占一處涼亭，學校是開放式的，徜徉消磨一天不成問題。
凌菲是文學院的老師，她所在的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是省級特色專業(yè)，她教授的中國古代文學是校級重點扶持學科，當然，這只是理論上的數(shù)據(jù)，并不代表凌菲本人就是學校重點培養(yǎng)扶持的對象，否則，她也不可能到現(xiàn)在還是個副教授。
在德平，教授這個名頭多少還是有些分量的，德平雖然是個小城市，其歷史卻可以上溯至西周時期，當時此地已有建制。秦統(tǒng)一中國后，始設德縣，屬河陽郡管轄。公元前45年，經(jīng)西漢漢元帝批準，設置北陵侯國，封皇族劉義為北陵侯。公元29年，東漢光武帝詔令，將北陵一帶的店鎮(zhèn)、唐鎮(zhèn)劃歸其治下，仍屬河陽郡轄區(qū)。之后，從北魏、隋唐直至公元1644年，也就是清圣祖康熙三年，以德縣為中心，數(shù)度易名，數(shù)次擴制，最終以德平為名，屬西北布政司河陽府管轄。1913年，中華民國二年，廢除府制，至1949年全國解放，德平成立縣級人民政府，1955年9月，德平縣升級為德平市。
有歷史就有文化，所以，在德平，不用說城市居民，就是德平所屬的周邊鄉(xiāng)鎮(zhèn)，隨意走進一戶人家，門楣匾額上題寫的耕讀傳家，堂屋四壁的字畫條幅，也許師出無名，但其雋秀端麗是必然的。村舍鄉(xiāng)路，清潔整齊，往來鄉(xiāng)民，言語溫和，但凡到過德平的人，心里的熨帖自是無需多言。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遍地秦磚漢瓦的古舊小城，這些年來還是難逃商品大潮的沖擊，以凌菲的眼光而論，別的不說，僅僅是從她代課的學生面貌上就足以說明問題。
1993年，凌菲大學畢業(yè)，分配到當時的德平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彼時的凌菲，剛剛23歲，正是欣欣然打開的年齡，她接手輔導員的中文系二班，54個學生，年齡最小的也不過比她才小6歲，絕大多數(shù)學生和她年紀相仿。站在講臺上的凌菲，眼睛里閃爍著小火苗，坐在下面的學生，眼睛里也閃爍著小火苗，幾十堆小火苗撲閃著翅膀，你舔著我，我舔著你，教室里熱氣騰騰。他們辦講座，印報紙，成立文學社，各種詩歌朗誦會，聯(lián)誼會，辯論會將課余時間擠得滿滿當當。凌菲的單身宿舍成了文藝沙龍。寒冬臘月，窗外大雪紛飛，屋內(nèi)的人往往為了一句詩爭得渾身冒汗。凌菲和學生一樣，因為郁達夫和沈從文誰更厲害一些吵得不可開交。那真是文藝復興的黃金年代啊。每每回憶起當年的場景，凌菲都會心如鹿撞激動不已。當然，這種激動還和當時的一個秘密有關(guān)，其實，這個秘密也很快就不是秘密了。
曾經(jīng)讓年輕的凌菲激動不已的，除了文學，還有愛情。
說到愛情，必然要說到顏值，而且重點應該是女人的顏值。很有意思的是，在凌菲的愛情故事里，值得一提的卻是杜一飛，凌菲當年的男朋友如今的丈夫。
即使是在省城師大這樣人才云集的高校，提起杜一飛，也是無人不知，他是全校公認的美男子，這么說吧，當時紅遍中國的日本演員三浦友和長什么樣，杜一飛就長什么樣。他的身材、相貌完全就是三浦友和的翻版，他的氣質(zhì)則不折不扣代表了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國的氣質(zhì)：俊朗、干凈，書卷氣中隱隱透著幾分憂郁。
因為杜一飛，他和凌菲所在的師大中文系5班成了全校的重災區(qū)：每天在教室門口探頭探腦的男女學生絡繹不絕，至于在教學樓走廊里，校園林蔭道上，食堂大廳里逡巡徘徊堵截圍觀的，那就數(shù)不勝數(shù)了。男同學看著杜一飛，越發(fā)自慚形穢，女同學看著杜一飛，春心蕩漾，一面盯著杜一飛不舍得挪開眼睛，一面暗暗把自己和假想中的情敵比較，打分。感覺得分很高勝算很大的，在走過杜一飛面前時，更加昂首挺胸，一面觀察著杜一飛的反應。杜一飛一蹙眉，一眨眼，都會被當作某種信號在她心里反復揣摩分析。感覺相貌太過平凡毫無希望的，再看杜一飛時，眼里就充滿了痛惜和不舍，仿佛自己的寶貝被別人搶走了似的，滿心悲涼。凌菲就屬于第二類。
凌菲的長相是地道的自來舊，19歲的年齡看上去就和29歲的差不多，這種類型的好處就是，似乎從來沒有年輕過，但也耐老，到了四十幾歲，回過頭去看，和二十多歲的時候差距也不大。和美人相比，這也算是優(yōu)勢。越是明媚驚艷的女人，越是經(jīng)不起時間的磨損，年輕時有多么光彩照人，中年后就有多么慘不忍睹，美人的老態(tài)真是讓人痛心疾首。類似于凌菲這樣的女人，年輕時沒有水靈粉嫩到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中年后也絕對不會老到讓人心疼心碎的地步。19歲的凌菲，在中文系5班屬于讓人看著很放心的老大姐形象，所以也就沒來由的讓人產(chǎn)生信任感，因此，一開學，她就被輔導員指定為班長。其實，班上還有幾個年齡更大些的同學，可是，和他們站在一起，凌菲總會被當作大姐姐。
凌菲和杜一飛的戀愛關(guān)系在大三上學期就公開了，這個消息讓女同學捶胸頓足痛不欲生，讓男同學幸災樂禍隔岸觀火。所有的女同學都在追問：為什么？為什么？的確，凌菲除了個子高一些，其他部件在中文系根本掛不上號，扔到人堆里扒拉半天也找不到。本來就長得老舊，又常年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灰色罩衫，雖說身為班長，她跑前跑后為班里張羅了不少事，可是她的服務在大家感覺中幾乎是理所當然天經(jīng)地義的，沒有人因此對她生出什么特別的好感，當然也談不上惡感，她在所有男女同學心目中根本就是一個無感的存在，可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被所有人忽略了的人，竟然一舉中標，讓所有女生魂牽夢縈的白馬王子投懷送抱，能讓杜一飛送上愛情的人，豈止是無感的存在，那簡直就是傳奇，就是神話啊。
凌菲因此成為絕大多數(shù)女生的敵人，她的宿舍里有三個舍友直到畢業(yè)再也沒和她說過一句話，其中包括中文系的系花和一個為杜一飛尋死覓活過的。最讓她們憤怒的是，凌菲這個被天價彩票砸中的幸運兒，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受寵若驚和誠惶誠恐，更沒有任何的歉意和內(nèi)疚，她和以前一樣，相當于29歲的老臉上平平靜靜，看不出悲喜。
事實上，凌菲的心里早已是驚濤駭浪波濤洶涌了。所有人都認為一定是凌菲使用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手段才讓杜一飛就范的，只有凌菲自己心里清楚，完全是杜一飛主動的。當杜一飛向凌菲表白時，凌菲嚇了一大跳，以杜一飛的賞心悅目，凌菲當然也和所有女生一樣，對杜一飛是心馳神往的，可是，她從來就沒有想過杜一飛能喜歡她。凌菲先是吃驚，后是竊喜，再之后就是反反復復的猶豫和權(quán)衡了。但是杜一飛沒等她權(quán)衡明白，就強吻了她，凌菲當時就五雷轟頂如遭電擊，對于來自偏遠農(nóng)村的凌菲而言，一吻必然得訂終身了，何況，吻她的男人是多么高大英俊，讓人欲罷不能啊。
直到今天，凌菲和杜一飛的女兒已經(jīng)上大學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凌菲還是沒有搞清楚當初杜一飛到底看上了她哪一點？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他們似乎從結(jié)婚的第一天就進入了二十年后的狀態(tài)，平淡，安靜，少有起伏。杜一飛話不多，線條分明的臉上總是很嚴肅的樣子，如今，他是市委的處級干部，不茍言笑幾乎已經(jīng)成為他血脈里流淌的氣息，讓所有走過他身邊的人感覺到絲絲涼意。
和杜一飛相比，凌菲年輕時候還是有一點意氣奮發(fā)的樣子，因為她的風風火火雷厲風行，她在中文系5班的班長一當就是4年，也因為她辦事的干練可靠，她那極其平常的相貌里透出那么一點不平常，或許，這正是打動杜一飛的地方？誰知道呢，這個問題，凌菲二十年前曾經(jīng)來來回回琢磨過，也不止一次直接問過杜一飛，但杜一飛總是一笑，不置可否，后來，凌菲也不再追究了，孩子都有了，還追究這個問題又有什么意義呢？就好比自己的名字，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自己卻有這么一個洋氣的名字，這是她自識字以后一直有的困惑，按照父母的說法，她出生那一年，家里正好住著一個上海知青，凌菲這個名字就是知青給起的，但是凌菲還是有很多疑問，父母不識字，脾氣都很倔，認死理兒，怎么可能輕易認可一個外鄉(xiāng)人呢？疑問了很多年，后來也就不了了之了�？梢姡@世上有很多問題是問不清楚的。
和大學時期完全不同的是，凌菲畢業(yè)分配到德平師范學院以后，再也沒有擔任過任何領(lǐng)導職務，剛開始幾年做過輔導員，后來也交接給更年輕的教師了。杜一飛卻是官運亨通，從機關(guān)科員開始，一路飆升，今年不過47歲，已經(jīng)是正處級干部了。
關(guān)于杜一飛的提拔，坊間傳說也很多，當然，這很正常，在官場上，幾乎每一個博弈者背后都有或多或少秘不示人的武器，至于青云直上者身后的故事，那就更耐人尋味了。男性官員如此，女性官員更甚，凡是在官場上所向披靡的女性，每個人打開之后都是一本書，香艷也罷，混亂也罷，只有當事人心知肚明。自然，這本書是輕易不會被打開的。盡管如此，民間傳說里總是會讓人捕捉到一點蛛絲馬跡。
杜一飛的提拔，最廣泛的的說法就是老天爺給了他一張貨真價實的通行證，這張通行證就是他那張迷人的臉。美色永遠是一劍封喉的利器，尤其是當美色的皮囊附著在一具深諳人情世故的軀體上，那簡直就是所向無敵了。丈夫的相關(guān)傳說，做妻子的往往被蒙在鼓里，所謂全世界都知道了，她也不會知道，在凌菲這里就更是如此。一般人誰也不可能到妻子面前一五一十數(shù)說人家丈夫的花邊新聞，何況，凌菲身在高校，和地方單位幾乎沒有任何往來，每天面對的是古籍書卷圖書館，稱得上與世隔絕了。
和凌菲的自來舊恰恰相反，杜一飛的臉上幾乎看不到歲月的痕跡，他仍然劍眉飛揚，鼻梁高挺，目如深潭。二十多年的積淀，讓他通體舒透，有著經(jīng)歷過秋霜之后更加凌厲厚重的味道。二十多年官場的浸潤，讓他舉手投足都恰到好處合乎規(guī)范。更難得的是，他的身姿還是那么挺拔，腰桿筆直，小腹平坦，不見一絲發(fā)福的跡象。走到哪里，他都吸引著男男女女所有人的目光。人都感嘆老天爺給了杜一飛一張好皮囊，其實，這關(guān)老天爺什么事呢？真正應該一提的，是杜一飛的父母。
杜一飛的父母都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三線建設時期從北京支援德平的知識分子，當年是剛剛大學畢業(yè)的高材生，在德平一呆就是一輩子，十多年前雙雙從高工的崗位上退下來，算得上高級知識分子了，又是不折不扣的北京人，所以老倆口從骨子里透著那么一股子凜冽之氣。凌菲第一次隨杜一飛去家時，雖然杜一飛父母禮數(shù)周到，可是凌菲還是如坐針氈。這個家里所有的陳設都和主人一樣，顯現(xiàn)出居高臨下的氣場，讓她這個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人自卑到極致。
杜一飛的父母一打眼就沒瞧上凌菲，不要說凌菲的出身，單就她的相貌氣質(zhì)，比杜一飛家里的保姆看著還土氣寒酸，但是他們畢竟是有身份的，盡管心里極不滿意，倒也不怎么干涉，兒子愿意，他們也不固執(zhí)己見，還是體體面面把凌菲娶進杜家。當然沒有住在一起，年輕人和老人同住，彼此都不方便，時間久了只會生出事端，這一點他們很明白。再說，他們身體還很硬朗，生活起居又有保姆照顧，所以，他們給兒子在市區(qū)買了一套三居室，相距不遠，周末兩家一起聚聚，吃個飯啥的也很方便。
說到周末的家庭聚會，這一點也很讓凌菲糾結(jié)。按理說，以杜一飛父母的年紀，他們當年應該沒有獨生子女一說，怎么著也得生他個三男倆女的，偏偏老倆口就杜一飛一個孩子。據(jù)杜一飛說，在他之后，他母親曾經(jīng)難產(chǎn)過一個女兒，九死一生生下來就是個死胎，自己還差點送了命，因此之后就沒再要孩子。如此，周末去杜家吃飯就成了雷打不動的儀式，杜一飛覺得天經(jīng)地義，老倆口覺得理所當然，在凌菲心里卻是一個大負擔大包袱。
杜家講究比較多，食不多言就是其中的一條，而且，他們吃飯都極斯文，飯菜到嘴以后，不露齒，不吧唧嘴，完全聽不到咀嚼的聲音，加上沉默，一頓飯下來，凌菲背上全是汗。她曾經(jīng)試探著問過杜一飛這頓飯可不可以取消，杜一飛想都不想脫口而出，那怎么行，爸媽就我一個兒子，平時見不著，一周見一次還不行��？咱們要不去，他們會怎么想？凌菲本來想說要不你一個人去我就不去了，可她一看杜一飛那張好看的臉上掛了一層薄霜，馬上就心軟了，就說不出口了。
說來說去，都怪自己好色啊！凌菲在心里罵自己。誰說只有男人好色呢？女人何嘗不是如此？凌菲難以自拔的愛著杜一飛的一切，他如雕像般立體的臉，他花崗巖一樣堅硬方正的下巴，他修長結(jié)實的腿。
進了政府機關(guān)，常年身著西裝的杜一飛，走在陽光下的杜一飛，他烏黑的頭發(fā)吹燙的紋絲不亂，他的濃眉習慣微蹙著，這并不妨礙他通體逼人的英氣。一米八五的海拔，剪裁得體的深黑色西服，下顎輕揚，目不斜視，他身上所顯現(xiàn)的良好的修養(yǎng)優(yōu)雅的風度總是讓他在瞬間成為一條街上的焦點。凌菲不可救藥的迷戀著杜一飛�；橐鲋械牧璺�，幾乎是踮著腳，仰著臉，全力以赴捕捉著杜一飛每一絲細微的表情，隨時準備著為這個男人獻出一切。這樣看來，為杜一飛犧牲一個周末，又算得了什么呢？
窮盡二十多年的歲月，凌菲還是觸摸不到杜一飛。杜一飛就像包裹在白色透明薄膜中的荔枝果肉，看起來一覽無余，但是始終將凌菲拒之于外。那層薄膜貌似吹彈可破，實則堅硬無比，即使是在杜一飛的懷抱里，凌菲也被橫亙其間的隔閡硌得生疼，何況，杜一飛的懷抱也早在多年以前就向她徹底關(guān)閉了。
還是在杜一飛剛剛升任科級領(lǐng)導的時候，他就和凌菲分房而居了，當然，這個過程進行的天衣無縫極其自然。先是女兒要和凌菲睡，杜一飛就睡了小臥室，女兒上小學以后，也有了自己獨立的臥室，杜一飛卻沒有再回到大床上去，理由也很自然，他幾乎天天晚上都有應酬，回來的太晚，凌菲睡眠又淺，稍有干擾就徹夜不眠，他也是為凌菲著想。于是，十幾年中，兩個人完全分居了。
有時候，半夜醒來，凌菲也會心猿意馬，可是，杜一飛不見主動，凌菲也便打消了念頭，畢竟，在這個事情上，她也是矜持的。
杜一飛的職位多次升遷，兩個人就連坐在一起吃頓飯的次數(shù)也能數(shù)的清了。原來還有女兒從中周旋，凌菲做飯也是一絲不茍極其規(guī)律，自從女兒去了外地上大學，廚房里也便日漸冷清，多日不開伙已成常態(tài)。
高校教師的好處是不坐班，有課的一上完課各自拎包走人，同事之間鮮少碰面。加上知識分子大多比較清高，所以凌菲也沒什么特別黏糊的朋友，市井閨蜜相攜逛街購物吃喝之類的事情，距離她很遙遠。她永遠是一個人，走到哪里都只拖著自己的影子，逢到天陰下雨，連影子都不跟她了。這種日子在旁人看來未免寡淡，對凌菲來說卻很自然。閑暇時看看書，聽聽音樂，睡睡覺，發(fā)發(fā)呆，一天一天倒也清靜自在。除了周末必須去杜一飛家吃飯在她心里稍有負擔之外，眼下的凌菲沒有什么可操心的事情。父母在幾百里之外的老家，和哥嫂一起生活，身體也都很好，她沒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女兒在武漢大學讀書，各種社團活動，各種考試考評，整天忙得團團轉(zhuǎn)，當然，也忙得很快活，充滿希望。
說到周末的家庭聚餐，凌菲雖說心有壓力，但她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大學畢業(yè)分配的時候，如果不是因為杜一飛父母的關(guān)系，她絕對不可能進入德平師范學院，畢竟，作為本市唯一的高校，女孩子能在這里工作，應該是最理想的了。有時候，看著如今學院的招聘條件，凌菲心里就暗自慶幸，有些撿了便宜的小小的得意�，F(xiàn)如今要在德平師院教書，不要說本科畢業(yè)，就是碩士生，沒有強硬的后臺也是不可能的。事實上，中文系這幾年進來的幾個年輕人都是博士畢業(yè)了。所以，凌菲對杜家是心存感恩的。而且，這么多年，因為有杜家做后盾，凌菲自結(jié)婚起就沒有任何經(jīng)濟壓力�；榉渴嵌偶屹I的，德平流行私家車以后，杜家也很爽快的給杜一飛買了一輛。至于女兒從小到大的開銷，杜家更是方方面面無所遺漏。凌菲心里明白，她這么多年之所以優(yōu)哉游哉全無拖累，和杜家的關(guān)懷分不開。與這些比起來，一周去杜家吃一次飯就不是什么過不去的坎了，連土坷垃都不是。
講了二十多年的古代文學，凌菲對古舊的物件充滿好感，表現(xiàn)在穿戴上，就是徹徹底底的落伍了。她出身農(nóng)村，從小節(jié)儉慣了，本來就沒有什么穿衣打扮的概念，進入青春期之后，發(fā)現(xiàn)了自己相貌上的劣勢，就更加失去了對漂亮衣飾的興趣。在眾人眼里，凌菲幾十年來都是灰溜溜的形象，她所有的衣服都是暗色打底，剛買來時看著就不鮮亮，一穿又是很多年，一例陳舊暗淡，怎么看怎么喪氣。同樣的黑灰色，別的女人可以穿出高級感，可是一旦配上凌菲那張黃黃舊舊的臉，黑灰立馬變身土氣。早些年，臉上多少還有些膠原蛋白，如今，水分全失，干燥晦暗，腦后胡亂扎著的馬尾，也一天比一天稀疏萎黃了。
今天，站在講臺上的凌菲，依舊是一貫的模樣。駝色大衣上滿是毛球，胳膊肘子上都已發(fā)白，低腰的黑色靴子褶皺處也磨破了皮，像魚鱗一樣翹起。
好在，凌菲的課還講的不錯，詩詞曲賦張嘴就來，一旦開講，凌菲的臉上就會發(fā)光發(fā)亮。在中文系，她的課雖然達不到滿座，但是上座率始終也是排名靠前的。盡管如此，這些年高校擴招以后，生源質(zhì)量一年不如一年，能認認真真堅持聽課的學生越來越少。凌菲的課堂管理一向又是無為而治，不愿意搞點名簽到那一套，因此，課堂上總是很醒目的空著些座位。今天的滿滿當當，讓凌菲著實吃了一驚。半個小時之后，凌菲開講，學生全都高昂著頭，齊刷刷將目光投向凌菲。
探詢，不解，困惑，不屑，鄙夷，天哪，甚至還有蔑視和敵意，凌菲迅速讀懂了這些目光中的所有意味，她的額頭沁出了細汗，背上也出汗了。她不得不承認，她心虛了，她發(fā)慌了，她不知所措了。
凌菲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在小路上。剛剛經(jīng)歷的九十分鐘，是她從教二十多年從未經(jīng)歷過的，各種尷尬，各種屈辱，各種疑問充塞了她的頭腦，她幾乎是從教室里落荒而逃。
凌菲坐在植物園中的亭子里，紛紛擾擾的思緒仍然一團亂麻，她需要靜一靜。
張少康的突然出現(xiàn)讓本已委頓成泥的凌菲瞬間挺直了身子，這是漫長的職業(yè)生涯培養(yǎng)出的本能反應，好比演員上臺之前迅速提起的一口氣，在學生面前，凌菲從來都是為人師表應該有的樣子。
張少康表情復雜的看著凌菲，聽凌菲叫出他的名字，他并沒有應聲，只是坐到凌菲對面的回廊上，凌菲從張少康的表情中很快心領(lǐng)神會，她知道，自己的疑問馬上就會有答案。
張少康猶猶豫豫地摸出手機，手指頭在機體上點了一下，但是馬上又把手機塞進口袋里。凌菲說已經(jīng)是飯點了，你怎么不去打飯呢？張少康好像猛然回過神來，趕緊站起身，一邊說對呀對呀，一邊單腿跳下臺階，往前緊走兩步，又回過頭來喊了一聲，我發(fā)你微信，記得一定要看啊。
凌菲看著張少康三步并作兩步遠去的背影，笑了。年輕多么好啊，可以瞬間一個主意，瞬間一個想法，瞬間一個改變，就像剛剛走了的這個男孩，來如迅雷，去似旋風，完全不需要理由，不需要掩飾。而凌菲自己，對張少康們的包容理解也已經(jīng)完全是老人看孩子的心態(tài)了，絕對不會像年輕時候一樣追究張少康為什么來，為什么走，甚至會生氣，會發(fā)火，為張少康的沒頭沒腦沒有禮貌。但是且慢，剛才張少康的表情分明是有話要說啊。聯(lián)想到課堂上的反常，再一琢磨張少康的出現(xiàn)，凌菲對張少康的微信充滿期待。
可是直到凌菲回到家，一個人煮了一碗青菜掛面吃了，睡了午覺，也沒見到張少康的微信。三點多鐘起了床，陽臺上太陽正好，看著暖洋洋的，凌菲泡了一杯茶，坐到藤椅上，倚靠在陽臺一角，透過玻璃看著窗外。
澄凈碧藍的天空下，城市的色彩正以最飽滿的熱情一一鋪排，秋天就是這樣絢麗。紅的楓葉，黃的銀杏，最多的是綠色，那比夏天更濃重更深厚的墨綠色充滿了城市的邊邊角角。最近幾年突然崛起的幾十層高的大廈鱗次櫛比，直沖云霄，它們沖擊著凌菲的視線，它們讓凌菲的目力難以企及，當然，它們占據(jù)凌菲的瞳孔最多不過三五秒的時間，被樓群切割成形狀各異，大小不等的綠地才是凌菲目光久久停留的。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兒還在綻放，一些星星點點攢聚成團成串的火紅的小圓果還在老地方，僅僅只是站在陽臺上眺望，凌菲也能清楚地捕捉到這些植物這些生命帶給她的喜悅和感動，年復一年，從未改變。
就在凌菲心無旁騖的時候，提示音響了，低頭一看，是張少康發(fā)來的一個視頻。一般情況下，凌菲不會輕易打開手機視頻，現(xiàn)如今信息量太過龐雜泛濫，大部分視頻不是惡搞就是下流，拿肉麻當有趣，對于終年埋首于唐詩宋詞中的凌菲來說，網(wǎng)絡文化幾乎讓她反胃。但是今天不一樣，有張少康的提醒在前，凌菲當然不會視而不見，她食指一點，視頻打開了。
看完視頻，凌菲有些莫名其妙。一分多鐘的視頻，竟然拍的是凌菲。猛然看到自己出現(xiàn)在鏡頭中，凌菲雖然有點意外，但是也很快就釋然了。當下，人人都是攝影師，全民街拍，自己偶然被路人甲路人乙拍成視頻也不奇怪。只看到幾秒，凌菲就想起來了，視頻拍攝地點就在德平師院的南校門出口處，時間大概是在一個月前吧，快遞小哥打電話給凌菲，讓她去校門口拿包裹，凌菲到了約定地點，卻不見快遞員，凌菲就在校門口踱步，等了一會兒。這有什么問題嗎？凌菲有些納悶。視頻中的自己在一輛泊著的小車旁邊來來回回走著，不時向遠處張望。
凌菲正摸不著頭腦呢，叮咚一聲，張少康又發(fā)來一個網(wǎng)址鏈接，凌菲沒有猶豫，打開鏈接，屏幕上赫然跳出一行黑體字：
高校女教授公然應招，疑似“援交”？
碩大的二號黑體字并沒有格外引起凌菲的注意，她緩緩下拉著網(wǎng)頁，網(wǎng)頁上不光有文字，還有視頻截圖，只是掃了一眼截圖，凌菲的心突然一緊，截圖中正是自己站在一輛白色小車旁邊，一看就是在等人的樣子，再一看文字，凌菲只覺得渾身的血液轟鳴著全都涌上了頭頂，她呼吸急促，眼睛也有些花了，她的手指頭無法控制的顫抖起來。
題目中直指援交的女教授原來就是凌菲啊。
凌菲的大腦中先是急血上攻，滿的幾乎要溢出來，要膨脹，要爆炸，繼之，血潮迅速消退，大腦里又是一片空白，瞬間短路，瞬間讓凌菲呆若木雞。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凌菲慢慢回過神來，她下意識端起茶杯，并不喝，只是兩只手緊緊攥著杯子，剛剛失去意識的大腦開始運轉(zhuǎn)，雖然信息混亂，但是總算恢復了思考的能力。
首先想到的是張少康。張少康是中文系二班二年級的學生，老家在農(nóng)村，也許是緣分，張少康從一開始就和凌菲很親近。本來，46歲的凌菲早已經(jīng)沒有了剛剛參加工作時的激情，不過是每周有兩天來上課，上完課一夾講義就走人，學校的社團活動早已不再參加，和學生更是鮮少來往。但是張少康從凌菲的第一堂課之后就追出教室，向凌菲討教，凌菲自然不會拒絕，她很耐心的解答張少康的問題，作為教師，答疑解惑這點基本的職業(yè)操守她還是有的。張少康起初的問題全是和專業(yè)相關(guān)的，后來就開始和凌菲聊到一些別的話題，凌菲知道了，張少康原來和自己一樣出身農(nóng)村，巧的是來自同一個地區(qū)，而且，張少康長得高高大大，陽光帥氣，一笑就露出一口白亮干凈整齊的牙齒，凌菲從心里喜歡這個朝氣蓬勃的學生，用現(xiàn)在的話說，張少康身上充滿了正能量，是一個極其靠譜的年輕人。
靠譜的張少康發(fā)來的信息當然也是靠譜的，凌菲順著那個網(wǎng)址鏈接一路點擊下去，果然是鏈接套著鏈接，沒完沒了無窮無盡，所有的鏈接中都有凌菲的視頻，網(wǎng)友的評論鋪天蓋地，各種謾罵，譴責，聲討，各種污言穢語，凌菲的眼淚噴薄而出。
援交這個詞，凌菲聽說過，這些年，此類新聞太多了。凌菲對這個詞雖然有一種本能的想當然的理解，但是，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詞竟然會和自己產(chǎn)生聯(lián)系，那么，援交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凌菲擦干眼淚，迅速百度。
援助交際，是一個源自日本的詞語，最初指少女為獲得金錢而同意與男士交往約會。然而，現(xiàn)今卻成為學生賣春的代名詞。依據(jù)臺灣地區(qū)所謂“內(nèi)政部”的警政署刑事警察局的定義，援交是一種特殊的“雙向互動”色情交易：少女（特別是尚未走向社會的女中學生）接受成年男子的援助——金錢、服裝、飾品和食物等物質(zhì)享受，成年男子接受少女的援助——性的奉獻。
凌菲頭皮發(fā)麻，她明白了，高校女教授公然應招，疑似“援交”？題目中的援交之所以打上雙引號，當然是因為真正意義上的援交女性指的是少女，難怪，網(wǎng)友中冷嘲熱諷羞辱取笑者居多，看到每個網(wǎng)頁幾百萬的瀏覽量，凌菲幾度眼冒金星。
凌菲幾次想要撥打張少康的電話問個究竟，又幾次放下手機，她實在沒有勇氣和自己的學生交流這個事情，她喉嚨里似乎塞了一團棉花，不知道怎么發(fā)聲，不知道怎么開口。
想來想去，還是書面交流更恰當，可以免去很多尷尬。凌菲喝了幾口水，做了幾次深呼吸，在微信消息框中敲出幾行字：我沒搞明白，我的這段視頻和援交有什么關(guān)系？張少康回信：老師，你是不是拿了那輛白色轎車頂上的一罐飲料？凌菲怔住了，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她仔仔細細回想那天的情景：她和快遞員交接時似乎旁邊是有一輛轎車，對，白色的，一直停在那里。她剛上完課，哦，應該是剛剛?cè)ソ虅仗庮I(lǐng)來一沓報表，是職稱報表。那天有好幾個快遞包裹，她又要在快遞單上簽字，手里的東西礙事，就順手放到行道樹下的長椅上了。那天風特別大，剛一放下，幾張報表就被吹落到地上，她撿完報表站起身的時候，視線正好落到白色轎車車頂上，那上面放了一個易拉罐，她隨手就拿起易拉罐壓到報表上了。等她清點完包裹，簽完字，收好報表，想要把易拉罐放回去時，才發(fā)現(xiàn)那輛轎車不知道什么時候開走了。
聽凌菲說完原委，張少康說，事情的關(guān)鍵就在這里，就在你拿的那罐飲料上。凌菲完全懵了，她發(fā)回幾個大大的問號。張少康說，大學校門口停放的豪車車頂上如果放有飲料，那就是援交的信號。通常，飲料代表價格：農(nóng)夫山泉是200——300一次，紅茶和綠茶是400——500一次，紅牛是600一次，什么飲料，決定什么樣的女孩會過來。女孩拿下飲料，然后進入車內(nèi)，男女雙方見面，覺得相貌身材價錢都符合交易條件，就開車去酒店開房。如果雙方?jīng)]有達成統(tǒng)一意見，女孩就下車，重新把飲料放回車頂，這就是流行于女大學生援交界的潛規(guī)則……
凌菲目瞪口呆，她已經(jīng)完全沒有和張少康交流下去的定力了，她頭暈目眩，眼前黑壓壓的逼過來一群大山，她艱難地摸索到床邊，將自己扔到床上，感覺自己總算呼吸平順了，凌菲一把抓過手機，點開視頻回放了幾遍，果然，視頻中清楚地看見，自己急急忙忙從車頂上拿了一罐飲料，之后，戛然而止。那些潮水一樣洶涌的帖子中反反復復出現(xiàn)的視頻截圖都定格在凌菲拿飲料的一刻。
凌菲在心里一遍遍哭喊：為什么不多拍幾秒？我拿了飲料之后呢？為什么不拍我拿飲料壓住了報表？為什么不拍我簽完快遞單后看車已不見就把飲料放到長椅上走人？為什么？凌菲頭痛欲裂，在床上翻來滾去。
晚飯時間，杜一飛難得沒有應酬，夫妻二人坐在餐桌旁，聽得見碗筷的叮當聲，聽得見新聞聯(lián)播的聲音，一切都和平時沒有什么兩樣。凌菲偷眼一瞧，杜一飛的嘴里咀嚼著，眼睛盯著電視。凌菲心里有些輕松，又有些隱隱的的失落。輕松的是杜一飛顯然還沒有聽說妻子的新聞，失落的是自己今天當真是油鍋里滾了一遍，可是丈夫毫不知情。
凌菲沉思著，要不要給杜一飛主動說說這事，畢竟，網(wǎng)絡傳播的速度是嚇人的，其走勢不是任何人可以掌控的，一旦傳到丈夫耳朵里，或者被丈夫看到了，自己真就被動了�？墒�，怎么張口呢？凌菲心不在焉扒拉著碗里的米粒，直到吃完飯，收拾好廚房，杜一飛歪倒在沙發(fā)上一手手機一手遙控器有一搭沒一搭瞥著電視，凌菲坐在沙發(fā)另一側(cè)懷里揣著抱枕瞅著電視，她還是沒有想好該怎么給丈夫說。
時針指向22點，眼看凌菲心里翻江倒海折騰半晚上了，她鼓足勇氣，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說，哎，給你說個事。杜一飛姿勢沒變，嘴里含含糊糊只是嗯了一聲，凌菲心一慌，又卡住了。杜一飛也不追問，一邊換臺一邊嘟囔，現(xiàn)在這電視真是沒啥可看的。凌菲心跳加速，她咽了口唾沫，剛要開口，杜一飛坐起身來，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趿拉著拖鞋進了衛(wèi)生間。
凌菲聽著衛(wèi)生間嘩啦啦的流水聲，感覺今天杜一飛洗澡的時間尤其漫長。
漸漸的，一絲悲涼從凌菲心頭開始彌漫，這個和所有夜晚一樣的時間段，一樣的場景，一樣的人物，也是她早已習以為常的日子，此刻卻顯得如此陌生，如此拒她以千里之外。她的快樂或者不快樂，她有心事或者沒有心事，似乎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她情緒的變化或者不變化，在丈夫眼里早已熟視無睹，當然，可以肯定的是，丈夫其實根本就沒有看她。他看電視，看手機，看天花板，甚至看那幾盆花草的時間都比看她的時間要多的多。她就像一件舊家具，一個老物件，包漿深厚，經(jīng)年擱置。老物件因了包漿更添身價，一個被包漿封鎖的中年女人，高級感是斷然沒有的，只是陳舊，只是暗淡，只是一日比一日喪失了性別特征。她衣著古板，面容憔悴，而她的丈夫，此刻正在淋浴的男人，凌菲閉上眼睛都能清晰地看見杜一飛健美的軀體，毫無頹勢的肌肉，這是一個正處在人生巔峰的男人。身體的雄壯勃發(fā)，除了拜父母所賜，當然更和權(quán)力有關(guān)。權(quán)力對男人來說，豈止是一劑春藥，春藥的藥效是有時間限制的，是會失效的，權(quán)力則不同，權(quán)力賦予男人的強心強性作用日久彌堅。但是，這樣一個容光煥發(fā)的男人，對如今的凌菲來說，卻是咫尺天涯啊。
悲涼過后，委屈頓生。中年女人的委屈就像氣血不暢的行經(jīng)，只是憋在自個體內(nèi)。不過，女人和女人不同，有些中年女人是會將委屈宣泄出來的，鬧騰起丈夫來比年輕時候更加勇猛，戰(zhàn)斗力更加兇悍。但是凌菲不一樣，她從當年接受杜一飛開始就暈頭轉(zhuǎn)向受寵若驚，這種格局滲透到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她早已將本真的自己硬生生塞回母親的子宮，所以，她的委屈折磨的只是自己。對杜一飛，她也有過懷疑，也曾猜想丈夫是不是在外邊有了情人，只是，懷疑歸懷疑，她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可能是杜一飛手段高明，也可能是她太過欠缺調(diào)查跟蹤的經(jīng)驗，這方面她先天缺失后天不屑。
凌菲兀自歪倒在沙發(fā)上思前想后，杜一飛已經(jīng)洗完澡進了他的臥室。房門輕輕一關(guān)，凌菲知道，今天已然翻篇。她把電視音量調(diào)到最低，看著屏幕上男男女女嘴巴開開合合，剛剛擁堵的大腦漸漸一片空白。
決定是在瞬間作出的。
還是在校門口，凌菲又看到一輛轎車，確切的說，是一輛車頂上放有飲料的轎車。自從接受了張少康的科普，這些天，凌菲開始特別留意校門口的車輛。本來，她這幾天沒課，平時是根本不會來學校的，但是，自從攤上事兒之后，凌菲就開始每天來校門口轉(zhuǎn)悠，她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
今天是禮拜天，陰霾的城市籠罩在一片蒼茫之中，凌菲一看到黑色轎車頂上很醒目的放了一個花哨的飲料瓶，她的心猛然縮成一團。她站在樹下，隔了幾米遠的距離觀察著。樹是梧桐，樹葉早已落光，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所以，視線開闊毫無遮擋。今天太冷了，過往的人不多，都縮著脖子急匆匆趕路。女孩子更少，偶有一兩個，也是目不斜視，一路小跑進了校門。
瞬間做出的決定指使著凌菲快步走向轎車。她伸出戴著黑色手套的右手取下車頂?shù)娘嬃希缓�，她一動不動站在轎車旁盯著車窗。車窗玻璃鍍了膜，黑乎乎的，看不見里面。凌菲直視著，沒有走開。
車內(nèi)沒有聲音，凌菲敲了敲車窗，還是沒有動靜，凌菲用了些力氣，砰砰砰，幾乎是砸了。車窗徐徐搖下，但是只搖下一半，一張男人油膩的大臉，他滿臉狐疑，審視著凌菲。凌菲舉起飲料晃了晃，男人的眼里很快閃過驚異，凌菲不說話，又拍了拍車體，男人上下打量著凌菲，鄙夷地說，沒事吧，你！凌菲惡狠狠地說，有事沒事，你說呢？男人一臉嫌惡嘟囔著，有病，油門一踩，車輪翻卷著落葉，徑直遠去了。
作者簡介
李曉東,女,70后,天水人�！肚刂菸乃嚒穲�(zhí)行主編、秦州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作品發(fā)表于《散文》《讀者》《散文選刊》《延河》《飛天》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寂寞讓我如此美麗》《婚姻補丁》，長篇歷史文化散文《風華國色》,個人散文集《花事·人事》。
谷雨【古風】
●李曉東
杏花弄潮落，雨驟亂丁香。
臥聽風聲勁，雨住鳥啼窗。
清明拂新柳，雨生百谷長。
一候浮萍綠，雨露染容妝。
二候斑鳩鬧，雨水又茫茫。
三候?qū)ご鲃�，雨暖飽蟲桑。
廊前繡球雪，雨蛙鳴矮墻。
牡丹始爭色，雨煙芍藥狂。
飛絮猶待盡，雨霏紫藤忙。
葉濃嘉木秀，雨燕蘭草芳。
春山斜陽沐，雨意正成行。
翠朱灑阡陌，雨影歸途涼。
試煮野泉飲，雨蓑垂繡囊。
素杯洗普洱，雨巷悄如常。
林下美人暮，雨夜讀西廂。
知我何須問，雨過鬢滿霜。
絕句·丙申暮春谷雨日
●李曉東
好事逢三月，梨花雨后白。
何須催信使，柳絮自然來。
絕句·谷雨
●李曉東
雨送谷神來，蓬門紫氣開。
江山無限事，夜半蕩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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