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是我的老家,每次還鄉(xiāng),都匆匆望王窯奔去,或有公務,亦難得一駐。秦安于我,竟似隔世塵夢,陌生而熟稔。倘以一個陌生游客的身份進入秦安,秦安街巷村鎮(zhèn)的萬般風物便顯出其古韻流芳的獨特氣象來。這塊開天辟地的土地,是人文的濫觴之所,人多慧,地有靈,生氣浩沛,文化其積也厚,其發(fā)也勃,斷不能一言盡述之。
鄧九九。鄧九九是秦安的一個摩的司機,住在映南街先鋒巷。所謂摩的,就是帶篷三輪車,俗稱“蹦蹦”,可走街竄巷載客,每趟二元。鄧九九濃眉,唇上胡須如隸書體“一”字,面相酷似魯迅。他的孩子深諳古人“為父名諱”的道理,數(shù)數(shù)字時常常從八直接數(shù)到十,讓人莞爾。鄧九九家的巷道整潔工飭,留有老式門環(huán)的大門后面,炕洞的墻壁煙熏如墨,幾個害羞的小兒吃吃而笑。我們在鄧九九的院子中負暄閑眺,感嘆著院中的梨花,想象東墻上的爬山虎在夏季將成為一面綠色大網。正是綠肥紅瘦的晚春時分,朗澈的午后陽光鋪滿半院,院中恬靜無嘩,而沖淡向上的氣息立等可待。我沒有坐過鄧九九的摩的,但我聽了他的秦腔。他在秦腔茶社中叫一聲板,舉座闃寂。待一音仆起,可聞寬音本嗓端起端落,激揚吭慷,如懸崖瀑布,殊少回旋,聽者無不鼓掌解頤,為之掛紅者絡繹不絕。吼秦腔的鄧九九比開摩的的鄧九九更加真實可愛。
成雙寶。成雙寶是鳳山腳下租書的一個讀書人,七十年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很活躍,據(jù)稱目前醉心于讀佛經。我們去看他,路上碰到一支馬戲團正鑼鼓喧天地招徠行人,其一人長發(fā)裘袍,騎高頭大馬;又一人操胡琴,琴聲嗚咽,加之路邊恰有一家叫“車馬店”的旅店,感覺極有邊地意味。書屋內黑燈瞎火,初以為沒有人,喊了一聲,卻從棚頂上溜下來一個人,正是成雙寶。他與我們歡然道故,熱情得滿口文言文,鑲補的牙齒熠熠發(fā)亮,又絕口不提當年風光,只說自己有傳奇的人生。看他身后皺巴巴的兩架舊書,不知道出租可否度日。但誰能料到鳳山腳下這個矮小的租書店的主人,卻曾經有過關于文學的榮光。
人民街。人民街是秦安的一條老街,代表著秦安明清以來的精神風貌。十年前我上高中時每天早上在這條街上跑操,并關注它的現(xiàn)代性,一臺新式電視的出現(xiàn)都足以讓我激動。十年后,我關注它隱藏著的某些美妙的生活細節(jié)。我們在人民街吃一種簡單的雙仁白糖點心,嘴里有一味清淡的香和一味樸素的甜。黃裳先生說過一句話:“只有在精致的小點心中,才寄托著一個古老城市里居住著的人們用以消磨長日的飲食方式的精粹!逼渲小跋ァ倍郑钍谴騽游倚摹H绻f精致是技術要求,那么,“消磨”二字則是一種精神要求,是一種情調。多年吃著小點心打發(fā)時光的城里人,只此一點情調,就有一種后天的優(yōu)越性。這一塊點心,就成了一種無意識的心理的附著物。時近傍晚,人民街的門市部家家開始打烊,吱扭的門軸聲和嗆啷的門環(huán)聲此起彼伏,老式長條凳收起來了,工藝美術社的招牌收起來了,中藥鋪多寶格的抽屜復歸其位,待售的幾口大鐵鍋依次淡出街面……這里甚至還有蘿、筐、篩、簸等山貨,依稀可聞糧食的清香。曾拍過《筏子客》的老門樓也要關門了,我看見一縷燈光從門縫中投射到街面,如鬧春之紅杏般耀眼。
葉堡。葉堡在葫蘆河的北岸。小城鎮(zhèn)建設使許多老鎮(zhèn)如邯鄲學步,“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莊子秋水》)顯得面目可憎。而我在葉堡所見街市一如舊時。午后的一米陽光將街市劃為陰陽兩界,幾家老式的店鋪刻有歲月的舊痕,檐下的象棋攤上有人捉對廝殺,觀棋者皆作君子狀緘默不語,戰(zhàn)到險要處,卻轟然作聲以充幕僚,一盤終了,拊掌而笑者有之,大搖其頭者有之,面紅耳赤者有之,捶胸頓足者有之,其情其狀,即為市井百態(tài)。一位戴老花鏡的老人,兜里插著旱煙鍋,坐在矮凳上閉目澄心。他的腳下臥著一只黃狗,狗是土狗,四處張望,卻并無警惕之色。我趨步上前拍照,央老人將旱煙鍋銜于嘴上,讓煙霧騰起如太白駕臨,而黃狗竟人坐于地,雙耳支棱,搖尾環(huán)伺左右,忠實可鑒。晉朝的陸機在洛陽做官時,他的家犬名叫黃耳,可傳尺素。元朝詩人張翥為此感嘆:“家信十年黃耳犬,鄉(xiāng)心一夜白頭烏!币庵^家音難得,今我人在葉堡,即是回家了,見到黃犬,自也不必囑其傳書,只望著屋檐下的老人和狗癡癡而羨。這一天,我在葉堡時疾時徐地走,眼睛一刻也一停地搜索具有文化符號意味的物事:果園空地上如云彩般晾曬著重重疊疊的粉條;粉坊的一只紅泥小火爐上煨著兩只瓷罐,熬出的茶汁黑稠如漿,用賈平凹的話講,可吊成線;有一家皮鞋店,題額為“人生路皮鞋店”,書法頗隨意古拙,意境頗開闊大度,不由心中喜歡;河邊鐵匠鋪的門還開著,但爐火不亮,只有打鐵的一應工具排在門外,同行的好事者立刻上前作勢打鐵,叮鐺的聲音清脆中挾裹著爐火的溫度,依稀可知冷兵器時代的鐵匠營大率如此。
大地灣。我和詩人雪瀟在大地灣南山撿陶片,不同的陶片燦如星河,耀眼得人兩眼生疼。在這里,我們居然遇到了一條蛇!雪瀟先生不知從哪里迸出的靈感,對我說,又好像對讓我驚魂的蛇說:“蛇是女媧!敝淮艘痪湓捤膫字,我的心頭立刻像撥云見日豁然開朗。女媧人首而蛇身,清水河谷是女媧故里,此處出現(xiàn)的蛇,不是女媧又是誰?恐懼頓去,我們長身一揖,感到舉行了一個古老、吉祥而莊嚴的禮儀。然后,我們順利地在一處塌方的斷崖下找到了兩片繪有寬帶紋的彩陶,紋飾簡樸平直——哦,這是六千年前的器物,其優(yōu)美的曲線表達著一件完整陶器的豐韻,而其刻劃的記號正是文明的先聲。
當我懷揣了三四塊不同陶器部位的陶片離開大地灣時,清水河谷的桃花正燦若織錦。這里是遠古文明的源頭,是我們的生命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