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土杯”美麗鄉(xiāng)村文學(xué)大賽一等獎(jiǎng)作品展播
一等獎(jiǎng)2篇(組):
《在元土村遇見故鄉(xiāng)》 作者:王 選
《元土紀(jì)行》(組詩) 作者:王元中
在元土村遇見故鄉(xiāng)
王 選
此刻,元土村應(yīng)該在下雨。我未見過元土村的雨,但這并不影響一場雨迎著節(jié)氣按時(shí)歸來,也不影響一個(gè)人對于一場雨的想象。
雨落在山梁上,落在樹葉上,落在紅蓼花的耳蝸里,也落在一座村莊的側(cè)臉旁。雨,自然還會落到田野,落到場院。田野,群獸裹緊腰身,開鑿洞穴。而野雞們把最后的糧食撿回家,兔子們用雨滴清洗紅眼睛,紫斑蜻蜓給孩子蓋好被子,然后長眠于一枚葉子下。一枚杏樹葉,紅的,黃的,有蠟質(zhì)的葉面,和細(xì)碎的花紋,有被夏蟲啃噬過的裂痕。
秋天,在一場中翻了身,順手把舊棉襖扯到了身上。
玉米已經(jīng)上架,洋芋躺在窖中。麥芽如霧,遠(yuǎn)望,薄薄一層。油菜有寸許,蔥綠,雨水擦過,它們是大地上的橢圓耳朵。
枯木砍來,硬柴劈了一半,碼在墻角。斧子粘了雨水,紅銹滋生?辉缫腰c(diǎn)著,青煙徐徐,在屋檐下升起,拐了腰身,在雨中,消散了。
炕上,坐著老頭子,舊被子捂著老腿腳,窗臺堆滿藥瓶。紅的白的黃的褐的藍(lán)的綠的藥片,在他體內(nèi)游走。血壓如同山頂?shù)那镲L(fēng),長嘯不歇。而血液,則是涵管中的流水,時(shí)有淤塞。這日暮之年,七十余載光陰已被看不見的事物踩踏成一場薄雨。老伴在廚房,麥草潮濕,生火用了一頓飯的功夫。此刻,火已起身,鍋里的洋芋,細(xì)皮裂開,露出黃瓤。蒸汽翻滾,彌漫了廚房。她隱約聽見電話鈴聲響起。
兒子在城里工作,中年之惑讓其滿臉疲倦。孫子已上初中,學(xué)習(xí)尚可。每年冬天,兒子會接他們進(jìn)城住,到春天,天暖,再回來。但進(jìn)城也未必舒坦,磕磕碰碰,無處可去,還有兒媳婦莫名發(fā)給兒子的火氣。于是,他們決定這個(gè)冬天,不進(jìn)城過年了。留下,守先人。
電話是響了。不是兒子的。是10086,客服細(xì)聲細(xì)語,極盡溫柔,在推銷電信產(chǎn)品。老兩口聽不懂,但那腔調(diào),卻是感覺心里舒坦,兒子跟他們說話總是大喊大叫,女兒遠(yuǎn)嫁,打來電話也多是吐訴生活之苦。于是他們嗯嗯應(yīng)了好久,最后掛了。
雨還在落著,隔窗望,水泥地已積了大片。
有人從門口經(jīng)過,咳嗽聲,把一個(gè)村莊的枯寂敲了敲。天快黑了,洋芋在鍋里,內(nèi)心焦灼。雨,越下越厚。元土村,有每一個(gè)故鄉(xiāng)該有的冷和暖。
另一個(gè)此刻,我們正在元土村唐宏家中。約有二三十人,擁擁擠擠,在堂屋和偏房內(nèi),或閑坐,或養(yǎng)神,或談及農(nóng)事,或瞎掰國際大事。而西瓜已被殺開,汁液流滿桌面,人們舉起瓜,啃掉一牙,再啃掉一牙。于是,果盤中躺滿瓜皮。
廚房里,亦是熱火,除了涼菜,唐宏媳婦和前來幫忙的人,都在灶前壓面。臊子面,有肉丁,有豆腐,有木耳,有黃花,有旺旺的油,漂于其上,撒了蔥花?粗枷。
而之前,眾人先后至元土村,舉行了簡單的儀式(因是一場小型采風(fēng)活動(dòng)),隨后在唐宏帶領(lǐng)下,轉(zhuǎn)了村子。大家皆是城里人的模樣,帶著回到鄉(xiāng)下的驚喜,走過草地,做過林蔭,也走過五月的清涼。
我到元土村時(shí),屬遲到,大家已不知所向。村口的麥場上,堆著成垛的油菜。油菜黃了,割回來,碼在場里,晾曬數(shù)日,待干透徹,再打碾就會容易很多。油菜桿起初是綠色,后來變黃,放久了,會變成灰白,最后長滿霉斑。油菜桿燒火做飯,挺好。在麥場邊一戶人家,打探眾人消息,說已走多時(shí),想必是追趕不上了。于是,背著相機(jī),進(jìn)村自行溜達(dá)。
村莊成一字排開,多為磚房,路面硬化,倒是干凈。村莊四周,林木繁茂,尤其村子對面整座山坡全是樹木,蒼蒼茫茫,人鉆進(jìn)去,怕會迷路。村里很安靜,唯有鳥鳴,珠玉一般,在樹葉間滑落,掉在地上,四散開去。路上有一條水跡,許是誰家洗衣后倒出來流上路面的,有花喜鵲落下來,一只,兩只,三五只,喝水,很是輕松悠閑,喝一會,蹦跶幾下,喝好了,悠悠然起身,回到樹梢,繼續(xù)唱歌。本想拍下喜鵲喝水照片,結(jié)果相機(jī)沒電了,郁悶至極。再往前,有一戶人家,沒有院墻和大門,屋前種大片菜。油菜,蔥,青菜,辣椒,西葫蘆等。菜長的欣欣向榮,葉片肥厚,就連趴在青菜葉上的蟲子,也是胖墩墩的。走著走著,就聽見
屋子里有人說話,像是打電話,說了幾句,嗚嗚哭了起來。也不知何事,哭著哭著,便是寂靜了。這寂靜,帶著未干的淚痕,和村莊巨大的寂靜重疊起來。
一個(gè)人,就這么走著。元土村的莓子被摘了,元土村的杏子還綠著,元土村的野花滿臉清純,元土村的巷道,有深深的寂寥和緊鎖的院落。
有那么一瞬間,讓人恍惚。走在元土村的路上,或者站在地埂,讓人有回到我的故鄉(xiāng)麥村的幻覺。那是初夏上午,麥子青黃,草木蔥郁,父親割了一背簍草回來,那貓兒草還在他灰白的耳鬢旁跳動(dòng),母親提著竹籃,去葵花地除草了,葵花已有齊腰高,每一枚葉片,都是一顆盎然的心跳。而我從夢中走來,要去放牛。我要去對面的山林中,那里蝴蝶起落,幼獸出沒,每一棵樹都掛滿孩子。
有那么一瞬間,讓人恍惚的是陽光清明,是某種難以名狀的氣味,是一個(gè)人在開闊處卸下肉身,是無限的綠把我托起來,像故鄉(xiāng),把他裝模作樣回來的孩子,不嫌棄,抱了起來。
真的,元土村,沒什么,跟我的故鄉(xiāng)麥村一樣。說沒什么,似乎也有什么,來到元土村,就回到了我的故鄉(xiāng)麥村。
當(dāng)然,還有一個(gè)此刻,就是此刻。我在蘭州,想起三百公里之外,那遠(yuǎn)在天水的麥村和元土村。秋意盛大,寒霜的馬蹄敲響云層,即將來襲。草木在繁盛之后,渾身疲憊,它們或開始裸露枝條,或摘掉莖葉掩藏身世。麥村和元土村深陷寒意之中。
十月打頭,天便凄冷起來。似乎冬天提前趕到,讓人猝不及防。往年要收割的玉米桿,要挖掉曬干的葵花干,要翻撿二遍的洋芋地,要搭車到醫(yī)院看的病,要去集市上買回來的醋,要到即將過世的老友跟前的探望,都因?yàn)槔洌鴷呵覕R置;蛟S,這一擱置,有些事,會等到明年開春,有些事,就再也沒有機(jī)會了。
天冷,人便常常想起故鄉(xiāng)。有一坨熱炕。有一碗馓飯。有父母在身邊嘮叨,尚未蒼老,身體安康。有一群伙伴抱著酒瓶子來找。有一個(gè)午后,獨(dú)自走到村口,看外面的群山,層層疊疊,包裹而來,少年心事也如卷心菜,層層包裹,不會輕易示人。而暗自對自己說,要走出這群山,去遼闊處,去摘下白云,去星辰下奔跑。爾后多年,是真的走出了群山,但卻發(fā)現(xiàn),有另外的群山依然包裹。在天水,有鳳凰山,有盤龍山,到蘭州,有皋蘭山,再遠(yuǎn),則是祁連山。我們這些溝壑梁峁間出生長大的人,注定是走不出大山的。而真正的遼闊處又在哪里?奔跑又有何意義?人過了三十,猛然間發(fā)現(xiàn),山里山外,都是寂寥,有風(fēng)無風(fēng),都不自由。少年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卻命比紙薄罷了。到后來,萬物終歸要在泥土中生根,長眠。
我和唐宏都是離鄉(xiāng)出走多年的人。我們從泥土中拔腿而去,我們不懂也不會農(nóng)事,僅僅在紙上抒情,在朋友圈懷念故鄉(xiāng)。在城里,我們儼然一副市民姿態(tài),身著纖塵不染的精致衣衫,每天換著不同的面具應(yīng)付工作和生活,但我們都知道,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就如同華麗的包裝中,不過是幾顆沾滿泥土的洋芋,笨拙,陳舊,孤獨(dú)。
這些年,能回到故鄉(xiāng)的機(jī)會越來越少,甚至一度錯(cuò)把他鄉(xiāng)誤作故鄉(xiāng),寫下一些酸澀的應(yīng)景詩文,真是自感荒唐。后來,父母進(jìn)城,母親幫著帶孩子,父親去打臨工,祖父也被三叔接到城里。麥村,只留下了三祖父和三祖母兩人,只留下幾間難以翻修的土坯房,只留下幾畝長滿荒草的薄田,只留下那故去之人日漸模糊的容貌,只留下往事在午夜的夢境中醒來,和我對視,然后潸然淚下。
我不知道唐宏的父母是否也在城里。我們?nèi)ピ链,沒有見到。
但我知道唐宏是有著深沉的鄉(xiāng)愁的,他反復(fù)的回去,反復(fù)的為元土村制造聲響,他把房屋翻蓋成紅磚的,邀請我們?nèi)ツ抢锟纯,是為什么?還不是有些東西,拿起來就放不下,有些東西,裝在心里,就永遠(yuǎn)放不下。
好在唐宏還可常;氐皆链,在青山白雪和流水節(jié)氣中安放自己。我呢,遠(yuǎn)在蘭州,唯有看著黃河水,滔滔遠(yuǎn)去,而天水的藉河,流入渭河,會在遙遠(yuǎn)的渭南市匯入黃河,同奔大海。也算是某種慰藉吧。
這不是此刻,而是那一刻。涼菜吃罷,臊子面也吃罷。我們擺開架勢,開始喝酒。
先是敬,后是碰,最后便是拳上見了。天水人好拳,六個(gè)拳,六個(gè)酒,拳拳到肉,口口香。我已忘了什么酒,但我至今記得那熱鬧的場面。人們聲嘶力竭,成雙成對,面對面,把五根指頭摔得嘩啦啦響,而喊叫之聲,驚得瓦片渾身抖動(dòng),驚得燕子不敢歸巢。人們面紅耳赤,似乎不喝個(gè)半斤八兩,對不住這歡愉之時(shí)。于是,酒杯倒了,酒水灑了,有人放開嗓子高歌,有人在門口無休止的打電話,有人滿臉癡呆嘿嘿笑著,有人側(cè)臥在炕醉眼迷蒙。
而歡喜者中,莫過于唐宏,他盛情邀約,盡情招待,酒自然要敬到位的。他喝了一圈,再喝一圈,還要?jiǎng)澮蝗,殺氣騰騰,似乎要把后半輩子的酒一次喝完,似乎要用海量來證明自己的一片坦誠之心。但他畢竟喝多了,腳下開始亂了步調(diào),臉和胸膛,一片猩紅。
在偏房,還有一桌,是元土村人。唐宏邀我們來,于我們而言,僅是一次外出,而對唐宏來說,此事重大,不得馬虎,他聯(lián)絡(luò)了村里人來幫忙,順帶一起坐坐,熱鬧一番。這些人,都和唐宏年齡相仿,應(yīng)是一起長大的伙伴。唐宏沒有忘記他們,即便今天他出入于政府大院,他埋首于材料奔波于公務(wù),也間或?qū)懺妼懳模氐酱謇,他依然是眾人口中的憨娃子和酒友子,是伙伴,是晚輩,是故鄉(xiāng)歸來的人。
后來他們移到堂屋,一桌人,都是常年忙碌在泥土中的人,衣衫陳舊,指節(jié)粗大,面色黝黑,喝了酒,帶著紅,像腌制過一般。他們來敬酒,我們回敬,又是一番“砍殺”。眾人聚在一室,喧嘩之聲更盛,大家恨不得抱起酒瓶,肝膽相照,天昏地暗。
而門外,陽光盛大,如瀑布一般,傾瀉在院子,傾瀉在群山的額頭,傾瀉在大地的心窩,也傾瀉在一個(gè)人最后搖搖晃晃的世界里。
那真是一場好酒,酣暢已不足以形容。我依然記得那個(gè)搖搖晃晃的世界里,我似乎走在麥村的路上,有人叫著我的小名,和我一起去放牛。他在林蔭深處揮了揮鞭子,又揮了揮手。
元土紀(jì)行(組詩)
王元中
歷史課
姨,元土村咋走呢
兀自壓水的老人沒有抬頭
姨,元土村咋走呢
兀自壓水的老人抬起了頭
姨,元土村咋走呢
兀自壓水的老人一臉的問號
朋友提示:姨耳背著呢
元土村當(dāng)?shù)厝撕孟窠猩蠟忱?
姨,上灣里咋走呢
兀自壓水的老人聽懂了
上灣里。磕銈儐柕氖菆@子旮旯啊
朝這邊一直往上走拐個(gè)彎就到了
老人來到路邊手指著向上的水泥公路
元土元土,上灣上灣,園子旮旯
一部元土村的歷史
我們問的是今世,老人答的是前生
正午
一頂草帽,一個(gè)旋耕機(jī)的頭部
寂靜里,像是也酣睡于三輪車的午夢
草帽忘記了麥田,機(jī)器忘記了麥地
但是剛才,酷日反扣于農(nóng)人頭頂
旋耕機(jī)反反復(fù)復(fù),犁著一塊麥田
草帽下的汗珠,一滴一滴砸向了旋耕機(jī)
心里吹起的風(fēng),一頁一頁翻閱村莊里的樹林
遠(yuǎn)近起伏的山雀和鷓鴣的吟誦
有時(shí)是核桃的青澀,有時(shí)則是杏子的成熟
假設(shè),水泥可以倒帶,電線桿和電線也可以
天空朗朗,青山郁郁,麥子收割之后
元土村四周的山坡上,昆蟲們自然可以無所事事
鄉(xiāng)村的嘆息
真的好著呢
自來水拉上了,路打了,活動(dòng)廣場也建好了
吃的不用愁,房子家家都住不完
沒干擾,一年四季的好空氣,還要咋哩嘛
好又怎么樣?孩子們還是都出去了
出去了也便很少再回來
這不怪孩子們,也是,幾十里之隔
畢竟是山溝里,說個(gè)媳婦,人家誰來嘛
唉!元土村酷熱的正午,嘆息聲不重
但順沿一棵大槐樹飄上去之時(shí),天空中的一朵白云
還是在北面青郁的山坡上,留下了大大一塊黑影子
修行
近正午時(shí),太陽又大又毒
菜地里的辣椒、豆角、茄子卻并不躲避
它們有自己的方法,菜根往下
穿過一些土就是黑暗的陰涼
這方法其實(shí)村子四周的草木也都知道
一直往下,往深,山溝里一道溪水的清涼
不知不覺就都彌散成滿山滿洼的蒼翠了
皂角親戚家領(lǐng)來的小狗是這樣的
村子南面卦丹村娶來的新媳婦也是這樣的
廟里的師父說了,安靜下來,什么樣的塵土
也架不住一場雨,洗著洗著就干凈了
回想
兩汪青幽的泉水,孩子似的好奇,膽怯
但其實(shí)只是回想起來的一雙小山狗的眼睛
我們向砍柴的人問好,停下砍柴
砍柴人起身走來,他身邊的小山狗也走來
我們所說,無謂乎是所砍之柴,莊稼和生計(jì)
閑說幾句,作別,砍柴人回去繼續(xù)砍柴
正午時(shí)似乎沒有風(fēng),被日光烤化
元土村一片原始的安靜,但是,回過頭
那小山狗正看著:兩汪青幽的泉水,孩子似的好奇,膽怯
我不禁有些慌亂,擔(dān)心丟了自己的魂
愿望
一杯一杯敬著酒
唐宏酒后吐真言
青山寂寂
光陰默然
一座一座山隔著
木訥的一顆心
元土村不會自己表達(dá)
所以請各位來
就是希望通過你們的書寫
把元土村記住
哪怕有一天它消失了
文字也能讓它千秋萬代